冬至,到底该吃什么呢?
北方朋友说:饺子。
我家乡无锡的长辈说:汤圆。
我家乡无锡的老派汤圆个头极大,除非有多来A梦那样的大嘴,很难一口一个——题外话,无锡的小笼包和馄饨也如此硕大。
汤圆馅儿大致讲究四色:
芝麻馅儿,南北都有,磨细如流,浓稠香滑。
豆沙馅儿讲究个膏腴丰润,聪明的老板懂得多放油——山东有枣泥馅儿固然好,太费功夫了,本地老板做不及。
猪肉馅大概就少见得多。我有北方朋友,初见猪肉馅汤圆,一怔,“汤圆不都是甜的吗?怎么这里有肉?”吃了一口,对我说:“不愧是无锡——酱肉都是甜的!”
猪油菜大概是别处人最见不得的了:乃是青菜剁成泥,加糖与猪油混溶,碧绿甜浓。菜馅儿已经很奇异,又是甜的,估计会吓到人。只有我们无锡本地的老人家,才爱在菜市场捧一碗吃,年轻人已经嫌腻了,外地人看着两眼发直。
汤圆惯例下在白水里煮,煮浮了,白碗白勺,白水白汤圆,扑面白气。
有个谜语所谓“圆圆滚滚白胖子,轻轻一戳吐黑籽。”我们那里的汤圆即是如此,胖乎乎的汤圆,不小心勺子点破,黑芝麻、红豆沙、绿猪油菜、酱红色肉出来了,汤遂变色,有强迫症的人会不习惯;如果一碗汤圆吃完,汤依然澄清泛白,看着也舒心;就着汤喝两口,也算原汤化原食。
多数煮汤圆的汤有点糯米粉香,黏腻,还有点烫嘴;但冬至日捧碗喝时,顾不到这些:清一清吃滑了的口,一道热汤下肚,空碗余温还能暖手,呼一口白气。
如果是下雪天,外面冷雪地,手里热汤圆,两白相映,更好看些。
若初次到无锡来时,见了这汤圆发愣,说个头太大了:且,汤圆不该是点心吗?怎么还有肉馅?
我到了重庆才知,敢情这里吃汤圆,多是小巧玲珑,当餐后点心。汤则红糖醪糟,有馅儿也多是甜口;也有没馅儿的实心汤圆,小,一口一个,甚至一个几个。
冬天的重庆,雾下吃顿实在的饭——火锅、干馏、酸辣粉、铺盖面、眼镜面——已经热辣辣起来了,想甜一甜嘴润一润嗓子,就来一碗轻盈甜美的汤圆:
和无锡汤圆不一样吃法,但也好。
上周经过清迈和曼谷。那里人不太过冬至,却忙着过圣诞。清迈的尼曼一号,大圣诞树旁,生腌鲑鱼、火烤冰淇淋、炸鱼饼,热热闹闹。旁边还招牌:圣诞!冰奶茶!冰咖啡!
曼谷32度的天,满街短袖拖鞋,大商厦里开足空调,海南鸡饭、咖喱蟹、冬阴功海鲜汤,都挂着圣诞特价牌——看着也没啥冬天氛围。
想想也正常。北半球,再北一点,会念叨白色圣诞,吃口热乎的;热一点的地方,连同南半球,圣诞就该和冰咖啡挂钩。我如果让32度天的曼谷人“年底吃热汤圆”,估计人也懒得搭理我。
每份时令饮食,都是当时当地的最优解。
我有不止一位南方长辈吐槽说:北方人什么时候都得吃饺子:冬至吃饺子,过年吃饺子,“头伏饺子二伏面”,一年四季都吃饺子。
我的北方朋友常念叨:南方人什么都敢加糯米。烧麦在内蒙就是肉馅,怎么南方会有糯米烧麦?
走的地方稍微多些,大概也明白了:
长一辈人,冬至吃饺子,吃汤圆,其实都只是找个由头,把当时最好吃的吃一下子。对以前的北方而言,哪个时令都不妨乐乐呵呵吃饺子;对我长辈的南方而言,糯米多好啊,什么都该加一点……
头几年有人吐槽说,现在年轻人过节,就是找个地方吃顿好的——其实上一辈人过节也是如此吧?
不同的汤圆吃法,想想也各有各的道理。像我故乡无锡,汤圆、馄饨、肉粽,都是能当半顿正餐吃的,所以分量大,还有咸味。其他地方,可能馄饨主要用来喝汤,所以馅儿小;汤圆主要担当甜品,所以可以没馅儿、可以小巧,但汤得好。
无锡冬至时,冷手捧热碗,一口高糖高热量的馅儿,一碗结结实实汤圆,一口带点糯米香的汤。
重庆冬至时,吃罢麻辣餐,一口红糖醪糟汤,一口小巧黏糯的汤圆。
都挺好,各有各的情境。
却有一点是相通的:各地冬至吃食,都拿来搪一搪寒冷,扛一扛漫长冬季;都拿来对抗难熬的时光,获得一点慰藉。
人的悲欢细节不能共通,家长里短,清官难断家务事。但季节时令是大势所趋,大家都要经历。到冬天,尤其冬至,黑夜漫长,年底俗务缠身,人很容易难过起来。我长期苦于季节性情绪失调,很知道怎么办:提高体表温度,摄入一点糖分,接触光线,收拾东西,做自己熟悉的事获得一点掌控感。
想想冬日,无论饺子还是汤圆,还不管是哪种吃法,都是人们对抗漫长冬天的一点智慧:吃热乎了,摄入一点糖分,获得点身心的慰藉。
每年都还能吃到一点合乎预期的东西,会在世上找到点熟悉的习惯,获得一点掌控感。
并非所有传统都完美符合当下,但流传久了的习惯,各自有些悠久的道理。人生在世苦乐不同,各自总得想尽办法离苦得乐。一年中最长最冷的黑夜,在各色冷硬的障碍之间周旋碰壁,吃到一口能吃到的最温暖、甜美、柔软又熟悉的食物。
想到此刻与未来纵然黑茫茫一片无措,总还有些白的甜的熟悉的在等着,也与无数往日无甚差别。于是即便在漫长寒夜里,也有动力继续下去。也好。
冬至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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